第125章安魂曲(微H)
脚下这座城最迷人的霓虹灯海。
玻璃折射出斑斓光影,一点一滴描摹在雷耀扬朗目疏眉。
他坐在那架自己曾以为是陈列装饰的古董钢琴前垂眸弹奏,宛若上世纪贵族绅士穿越而来,不与她共存在一个时空。
修长十指在黑白键盘上灵活跃动,每一次起落都精准适度,内声部被他勾勒得细腻又完整,百折千回中,似乎在以此诠释他未肯直言讲述的人生历程。
齐诗允不忍打扰,小心蹲坐在台阶上认真聆听。
乐韵的感染力太过强烈,不由得令她眼眶遽然湿润。
从前她搞不懂他,明明琴技好到可以去做钢琴演奏家,就算当钢琴老师也好过做黑社会。
现在她似乎明白,生而在世,每个人都会有不得已的理由,都会与自己最初的理想背道而驰……
待一曲终了,沉浸在尾奏余韵中的男人终于长舒一口气,他睁开眼时,才察觉到台阶上注视自己的那道莹莹目光。
两人视线交汇却都没有说话,齐诗允起身迈下阶梯,一路走到那架深棕色叁角钢琴前。
即使已经在世沉浮过七十年,手工雕刻的法兰西宫廷饰面在昏暗光线下华丽依旧,她伸出手,轻轻抚触陈年胡桃木琴壳,无论哪一处,都是现世再难复刻的艺术珍品。
而最令她惊叹,是弹奏它时发出的瑰丽琴声,就算是远在维也纳豪宅中那架钢琴也无可比拟。
“雷生从哪间琴行得到这架古董叁角琴?”
想起幼时第一次见到这架钢琴的欣喜雀跃,雷耀扬心中亦是感慨万千。
自己与这架钢琴的缘分,就像是冥冥之中,一眼万年的宿命。
他自认为,本不该因为雷义的过世感到有任何情绪,但今夜,忽然很想跟她说点实话:
“虽然我不是第一个拥有它的主人。”
“但我四岁时,它就在我家中。”
或许是没想到他会骤然提起,女人听过有些惊诧望向他,雷耀扬则转过视线,眸光落在曾经摆放过许多琴谱的谱架上:
“也是从四岁起,它成为陪伴我最多的「朋友」。”
“我记得,我第一次弹奏莫扎特是《第十一号奏鸣曲》……参过赛,还拿过奖。”
平静语调掩饰童年背后疮疤,他默然几秒,又说道:
“…后来,家里出事,这架琴进了拍卖行。十几年间,又辗转过好几个买家和琴行……”
“最后…是我把它寻回来的。”
男人将自己过去轻描淡写说出,个中曲折无需太多赘述就可以令她信服。齐诗允痴痴望向面前八十八个象牙琴键,眼前蓦然浮现年幼的他刻苦练琴的每个日夜。
几句简单话语里,并未透露他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也,但撇开现下真实身份,这男人平日里的修养与阅历,并不是靠混迹江湖跻身上流就能够轻易做到。
想起他曾讲过,差一点就能踏入大学校园的只字片语,而他家中出事因由,以她过往种种经历也不难想象……
围绕在他身上的谜题又解开一点,心中疑问仿佛拨云见日,但残酷现实却又令她感到无奈。
倘若不出意外…她与这个男人,本可以有更光明的前程。
齐诗允惋惜彼此过往,顿感一股酸意涌上心间:
“…那说明,你同它缘分很深。”
“我那架琴早不知被程泰卖到哪里…它有你这位主人,真的很幸运。”
一时间,雷耀扬心有戚戚,说不出话。
男人垂眸,轻轻摩挲她右手上的密钻指环。他也不知她与自己难以言喻的这段缘分,到底能够照这样的方式持续维系多久。
但他不希望她遇上自己,会是种不幸。
两人默默时刻,齐诗允望向雷耀扬,笑着将自己右手轻轻抽脱他掌心,像是哄贪玩的细路仔一般抚摸他头发:
“小朋友,你需要调整作息时间。”
“听我弹完这一曲就去睡,好不好?”
身型高大的男人不禁被她这番话逗笑,乖乖应承同时,凑近在她颊边印下一吻。
须臾,悠扬清丽的琴声再次响彻偌大空间。
雷耀扬安静坐于一旁,看齐诗允专注弹奏。
他发现,她左右手交替触键时的动作优雅,比起几个月前更为流畅利落,想必教导她的钢琴老师也是位名家。
而由她演绎的这曲,不同于刚才自己弹奏的那般凄然悲恸,是选自巴赫世俗康塔塔里的其中一段。
虽是中级难度,但音与音之间的衔接既灵动又自然,不仅织体丰满,且层次分明清晰…就像森林中的清泉潺潺流淌,令男人混乱不堪的心绪都逐渐安定下来。
没成想,曾是德国贵族狩猎时的咏叹调,现在在他听来,会变成哄自己入睡的摇篮曲。
窗外树叶被风轻轻吹拂,影影绰绰的光晕在女人侧颜,纯净又圣洁。
就在这瞬间,他好像在她身上看到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性在流露,能够疗愈他所有不堪与伤痛。
此刻,愈发深爱她的心跳在怦怦动。
今后,也只会为她一人跳动。
二月廿八,清明。
一早,朝霞满天,母女二人便驱车来到柴湾歌连臣角华人永远坟场。
鸟鸣声声,叶脉上还挂着晨露,齐诗允手挽阿妈,踏上无数向上延伸的阶砖。
虽在得知凶手身死的第二日便来祭拜过,但两人的步伐似乎从未如此轻快,盼望见到逝者的心情,也比之前任何一个清明都更加急切。
曾经的坎坷与磨难还犹在眼前,时隔十九年,惨死的父亲终得瞑目。
走至齐晟几经风霜的墓碑前还未喘过气,齐诗允却发现,有人比她们更早一步前来祭奠。
只见包装极为精致的一束白色芍药被端放在墓碑前,微微舒展的花瓣上还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,显然是搁置了好几个钟。
“咦…谁来看过爸爸?”
家中早已没有亲人会来祭拜,齐诗允不禁奇怪,随即蹲下身去细看这捧昂贵花束。
而一旁的方佩兰条件反射般怔住,心中顿生出一股不祥预感。
上月,各大小媒体争相报道,许久未露面的雷宋曼宁在亡夫葬礼上极尽哀痛。
但普罗大众更关心豪门八卦,传言她继承巨额遗产,最近正准备接手雷义去年收购的互益集团。但不可否认是,短短月余时间,长年隐匿在丈夫背后的雷太身价倍增,已经达到常人努力几世都无法企及的高度。
此刻,想起前往葬礼吊唁的女儿说雷宋曼宁同她主动问候,也让方佩兰埋在心底几十年的疑影被无限放大。
齐晟曾经梦呓过的那个名字…倾家荡产也要与雷氏抗争的理由…以及现在送来这束花的人……
…真的会是她吗?
散去的疑云仿佛又回到眼前,她失去把握。
中年女人蹲下身去察看,却没有任何能寻觅的头绪。又想起雷耀扬告知程泰身死那夜,曾说过齐晟死因与雷氏并无关联……相比起无证据的空穴来风,她更相信雷耀扬的话。
或许…还有另一种可能。
“阿允…”
“会不会是耀扬叫人送来的?”
她怀有一丝侥幸发问,却不想,齐诗允则立刻摇头否定。
因为昨夜雷耀扬来电,说这两日有重要生意要谈不得空,致歉同时,还请她代为转达哀思。
况且,他也不会送芍药。